竹葉
沈惜凡回到家,沈爸爸正在書房寫學習報告,她猶豫了一下,終是推門進去,「爸,我想跟您說件事。」
沈爸爸停下筆,摘下眼鏡,笑呵呵,「說吧,我聽著呢。」
她微微的眯起眼睛,上揚的嘴角泄露了她的小幸福,「爸,我喜歡上一個人,那個人很好,人好,對我也很好。」頭腦中不由得閃過何蘇葉的身影,笑意更濃了。
沈爸爸自然開心,「好呀,好呀,爸爸支持你,來,跟我八卦一下你的男朋友。」
沈惜凡噗哧笑出來,有些不好意思,「哎呀,老爸你見過的,就是那個很帥的中醫生。」
「哦?」沈爸爸卻一點都不意外,哈哈大笑,「是那個呀!我當時就覺得你們看上去挺配的,沒想到……哈哈……不錯、不錯,那個小夥子我看不錯!」
「可是——」她的笑意斂去,認真的說,「可是,我還有幾天便要走了,一去就是一年,而且課業也很繁重,實話說,我真的,不是很有信心。」
「傻孩子。」沈爸爸笑笑,「你對誰沒有信心,是你,還是他,是因為以前的事嗎,過去的就過去了,還去想做什麼。一年時間說長不長,說短也不短。」
沈惜凡咬著嘴唇,一言不發,沈爸爸拍拍她的肩,「別想那麼多。既然決定了就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責,你努力了這麼多年,如果輕易的放棄我想你也會後悔的;如果為此丟失一段感情,爸爸認為那個男人也不值得你去喜歡。這是考驗你的時候,也是考驗他的時候。」
她表情嚴肅,若有所思,「我也是那麼想的。」
沈爸爸語重心長的告訴她,「坦然面對生活,讓該發生的發生,不苛求,也不逃避,這樣生活也不會為難你的。」
結束了談話,她一個人回到房間,靜靜的躺在床上,按住心口,輕輕的嘆氣。
其實,不是我對他沒有信心,而是我對自己沒有信心。
一年的時間,天涯相隔,究竟會有多少變數。那樣滿滿的思念如何承載,每夜夢醒,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卻不知在何處。她已經不是那個為愛情奮不顧身的女孩子,一個有責任的成年人,需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。她站在青春的尾巴上,掂量著屈指可數的青春年華。
真的可以再放手的愛一次嗎,她問自己,那個男子,淡定從容、青山綠水般的人,總是讓她感到莫名的安心。他眼神純凈安詳,手心溫暖,身上有淡淡的中藥香,笑起來酒窩深深的,讓人迷醉。
見到他時候心情總是那麼激蕩,是真的喜歡他吧,那麼就重新嘗試去愛一個人吧。
窗外夜沉沉的黑,她卻不再心慌寂寞,即使會睜著眼睛熬過漫漫長夜,她還是執著的相信,黑夜之後就是光明。
這是她的信仰。
幾天後沈惜凡在家收拾行李,沈媽媽對女兒一再叮囑,「能多帶的就多帶點,美國那邊東西貴呀。都是要用美元兌換人民幣呀,十塊錢才算人家一塊錢。」
沈惜凡忙不迭的應承,小心的把那些處方夾在最重要的一本書里,想起何蘇葉約她下午去化台寺求平安符,忍不住又拿出處方仔仔細細的看。
他的字一定是練過的,簽名那一檔真的很漂亮,剛勁飄逸又不失穩重,字如其人。
她倒在地上,枕著旅行箱,傻傻的對著那三個字笑,「好不想走呀,我怎麼辦呀!」
但是這個夢想,不是說簡單放棄就可以的。
她心裡比誰都清楚,她知道何蘇葉也理解,所以他才願意看著她走。
等沈惜凡趕到化台寺的時候,門口已經站了一個熟悉的身影,雖然左臂打著石膏,樣子看上去有些怪異,但是何蘇葉旁若無人的樣子,似乎一點都不介意。
她忽然想起,每次與何蘇葉約定時間地點,他總是比她早到,沒有一次例外。
那麼,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了等待和守候。
迎上他含笑的目光,她也不由的微笑,暖暖溫情的一直流淌到心底,主動的伸出手,「久等了,我們進去吧。」
下午,寺院里燒香拜佛的人少了很多。他們走進大殿,便有小和尚合掌,「師傅讓二位施主去後院,請跟我來。」
沈惜凡顯然有些雲里霧裡,悄悄拉拉何蘇葉手,「這是做什麼呀,我還沒準備好和高僧對話呢,我佛理是一竅不通呀。」
何蘇葉笑笑,「沒讓你去跟他說話,平安符要開光的,我家熟識這裡的主持。」
她鬆了一口氣,「一個地方拜一個地方神,去美國我就要上帝保佑了。」
「伶牙俐齒的小丫頭——」何蘇葉寵溺的叮囑,「呆會可別瞎說什麼哦。」
整個過程中,她倒是沒注意何蘇葉和主持說了什麼話,也沒看明白那個所謂的開光是什麼。只是他們喝的茶,很特別,和她以前喝過所有的茶都不一樣,青色的茶水,透著淺淺的黃色,襯著白瓷青花杯子,淡淡的竹葉香,清爽宜人。
這樣的茶,很適合午後稍顯炎熱的天氣慢慢品評。古剎蒼松,翠竹鐘鳴,給這道茶平添了一種神秘的氣息——虔誠寧靜,安神靜心。
等他們走出後院的時候,沈惜凡忍不住問,「剛才那個茶是什麼茶,怎麼會有淡淡的竹子香味?」
「好喝嗎?」何蘇葉輕輕笑,順手幫她扶落了落在肩頭的樹葉,「我們去竹林走走。」
整個竹林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清香,潤潤的,甜甜的。鋪在地上的籜和竹葉,層層鋪開如綠色的地毯,溫暖而舒適,腳踩上去,吱吱做聲。
沈惜凡深深的吸一口氣,「這個香味就如剛才的茗香茶,清香不絕如縷。我好喜歡!」
何蘇葉笑起來,把手遞到她面前,手心裡躺著一枚小小的竹葉,「剛才你喝的就是竹葉茶呀。竹葉也是一味中藥,不過中藥用的是生品,茶我就不清楚了。」
她好奇,接過那枚竹葉看,「這個是中藥,治什麼的?」
「清熱除煩,生津止渴,竹葉卷心更長於清心火,通竅清火。可以和銀花,連翹,薄荷同用。」何蘇葉認真的解釋,「其實中藥中還有淡竹葉、竹瀝、竹茹,都可以治病的。」
「怪不得剛才那個味道那麼香,原來還能清火。」一陣風吹過,竹子沙沙作響,把沈惜凡手中的竹葉吹走了,她笑起來,「落葉歸根。」
「落葉歸根——」何蘇葉細細的咀嚼著這句話,輕輕牽起她的手,「話中有話,我可以這麼理解嗎?」
沈惜凡頑皮的笑起來,一字一頓的說,「是呀,我說的就是,指我,那個意思。」
他們出寺院的時候,發現寺院後牆邊擺著幾個攤子,一群人圍在那裡,沈惜凡好奇,非得拉著何蘇葉湊上去看看。
原來是江湖半仙在擺攤子算命,她注意到牆角邊,女孩子都圍著一個人嘰嘰喳喳,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拿著簽,約莫是攤主,看見他們喊到,「月老簽,本人每天只有三卦,今天免費的最後一卦就給他們好了。」周圍嘆息聲四起,也紛紛給他兩讓道。
沈惜凡有些猶豫的看著何蘇葉,半是調侃半是認真的詢問,「醫生是不是都是無神論者呢?何蘇葉,我要是抽了不好的結果怎麼辦?」
女孩子笑起來,「兼聽則明,偏信則暗,再說凡事都有兩面性,不要太較真。」
沈惜凡猶豫的抽出一根簽,拿起來一看,上面刻著「得其所哉」四個字,一臉茫然遞給女孩子,沒想到女孩子瞪大眼睛,讚歎,「上上大吉!」
周圍的女孩子都羨慕的望著他們兩,女孩子笑道,「得其所哉。得其所。亦即是讚頌君爾之婚姻。得其所在也。逢此非常際遇之時。君汝可毫不猶豫。決定取之可也。躊躇即失之東隅。但不能收之桑榆者。」
這段話把沈惜凡唬得愣愣的,倒是何蘇葉別過臉去偷偷笑,然後女孩子把簽丟進背包里,笑著揮揮手,「每天三卦,四點準時營業,歡迎光臨。」
沈惜凡兀自嘀咕,「准嘛這——看起來不是很專業呀!」
旁邊就有人介面,「怎麼不準?都那麼大牌,每天才三卦,朋友推薦給我的,我已經來了三天了,都沒算上。」
她帶著求助的目光去看何蘇葉,他眼神明亮,微笑點頭,「我覺得算的挺準的。」
好吧,那就很准吧,她在心裡偷偷的笑。
回到何蘇葉的家,沈惜凡忙著做晚飯,何蘇葉在書房給何守崢檢查作業。
乘著空閑,何守崢偷偷的問,「小叔叔,你和沈姐姐今天怎麼手拉手的,對了,難為你了,還有一隻手拉不起來,好鬱悶!」
何蘇葉眼都沒抬,「glass的複數是加es,還有visit拼錯了,小鬼你最近很不專心唉。」
何守崢不甘心,拿起鉛筆在何蘇葉左臂的石膏上塗鴉,「小叔叔,你不要轉移話題。手拉手我們老師說那叫談戀愛,那什麼叫先上車後買票呢?」
終於停下筆,何蘇葉認真的看著他,「小鬼,你坐公交車不是先上車再投幣,買票是沒有無人售票車時候的說法。」他在心裡嘀咕,小學裡都是些什麼老師呀,什麼都能亂說。
何守崢是懂非懂,直到沈惜凡喊他們吃飯,還沒有明白的樣子,自言自語,「雖然有道理,可是還是覺得怪怪的。」
吃完飯,何守崢去客廳看電視,廚房裡只剩下他們兩個。
廚房的水聲開的很大,沈惜凡在刷碗洗鍋,不時的勸何蘇葉,「你陪小鬼看電視好了,廚房有我沒問題的,你手現在還不能沾水,一會傷口碰著了就不好了。」
何蘇葉無奈的笑笑,「哪有那麼嚴重,我一病了你們就不把我當醫生了。」
沈惜凡努努嘴,「何醫生,請以科學嚴謹的態度看待這場事故。」說完之後,還轉頭饒有興緻的瞥了何蘇葉一眼。
結果一不留神,水龍頭擰過了,水花濺在盆子上灑了她一身,連額前的劉海都沾滿了水珠,沈惜凡狼狽不堪,但是也忍不住笑起來,「事故、事故!颱風過境!」
何蘇葉也笑起來,一臉的無奈,取了了紙巾,沈惜凡騰不開手,乖巧的任他擦。她眼睛清亮,滿滿的都是笑意,有些促狹有些不好意思。何蘇葉的手不小心觸碰到她的嘴唇,她臉上突然就飛上一道紅暈,好似五月的朝霞,含蓄又熱烈。
手上還殘留著細微輕柔的觸感,像棉花糖似的,軟軟的,那——是不是味道也如棉花糖一樣甜,一樣香。他的心猛然跳了兩下,剛想控制住自己微微向前傾的身體,廚房的門被撞開,何守崢大喊,「姐姐,我要吃可愛多!」
曖昧的氣氛一下子被打破,何蘇葉轉過頭瞪著何守崢,小孩子不知所措,小心翼翼的問,「呃——小叔叔,我可不可以吃可愛多,我保證吃壞了肚子不會叫喚的。」
沈惜凡似乎還未覺察到異樣,連忙回答,「拿吧,拿吧,但是只准吃一根。」
何守崢還是猶豫,大眼睛忽閃閃的乞求,「小叔叔——」
何蘇葉笑起來,「小鬼今天怎麼那麼乖的,事事都聽我的,那,只准吃一根哦。」
揮揮小手,示意有話跟何蘇葉說,小孩子踮起腳湊近他耳朵,「小叔叔,剛才我是不是壞了你的好事,怎麼你瞪我的時候臉色鐵青,跟我爸爸一個樣子。」
他只好摸摸他的腦袋,塞了一根可愛多給他,「小孩子還是單純點可愛,否則就沒人愛了。」
廚房又恢復了安靜,水靜靜的流淌,忽然,沈惜凡開口,「那個,我後天的飛機,你,能不能不去送我?」
「為什麼?」何蘇葉接過筷子放進消毒櫃,定定的望進她的眼睛。
「因為——因為如果看到你我就不想走了。」她連忙解釋,「不是不想你送,是自己沒辦法面對離別這種事。」
何蘇葉不出聲,輕輕的嘆氣,看得沈惜凡心裡一陣酸澀,「我……我真的是沒辦法,肯定是捨不得,我怕我到時候一沒忍住哭出來多影響形象。」
過了好一會,他轉過身開口,「傻丫頭,我理解你。那好吧,我就不去了,你一個人要注意安全,記得走之前要打個電話給我。」
他背對著她,沈惜凡從身後輕輕抱住他,小聲的說了聲,「對不起。」
對不起,我不應該如此任性,不願意讓你見我最後一面,可是我又是如此的脆弱,不願意你看見我的無助和留戀。
機場國際出發大廳里,沈媽媽、沈爸爸陪著沈惜凡在安檢處排隊。
沈媽媽眼圈有些紅,一遍遍的叮囑女兒各種注意事項,沈爸爸則是沉默的站在一邊,只是問女兒餓不餓,要不要喝水。
沈惜凡情緒也有些不穩,她從小到大都沒有離過家,連上大學也是在臨市,第一次和父母分離,多少有些難過。她仍是強打笑顏,試圖說些笑話活躍氣氛,最後自己都哽咽了,只好靜靜的排隊等著過安檢。
忽然,她覺得有人在不遠處看著自己,直覺的轉過身環顧四周。安檢口裡人群來往,她卻一下子就看見了那個人,他明明答應了她,不來送機的,但是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。
腦中一片空白,她只有種不顧不管一切的衝動想跑過去抱住他,就在她想邁出步子的時候,手機不合時宜的響起來,信息上顯示,「對不起,我還是過來了,你別回頭,讓我看著你走,記得別回頭,前面的風景更好。」
她笑起來,眼睛裡已經水霧一片,儘管這樣,她還是努力的讓自己看起來堅強一點,雖然那麼微不足道的堅強在他到來後徹底粉碎。
這個的男人,是真心的為她好,好到已經不得不去犧牲自己來成全她的夢想。
在候機室里,看一架架客機起飛,沈惜凡終於意識到只剩下自己一個人,在以後的一年時間裡,沒有父母的陪伴,沒有他的相隨,只有自己可以依靠。
她需要成長,一個人成長。
排在檢票口,手還攥著手機,一閃一閃的屏幕提示她有新的信息,打開一看原來是邱天的,「沈惜凡,走了還不告訴我們,你真不夠意思。算了,看在很好吃的海鮮炒飯的份上我偷偷的告訴你,離開尖尖角的時候千萬不要傷心,千萬不要哭,因為在每個善良女孩子絕望的時候總是會有奇蹟出現的,相信我。」
走在長長的走道上,透過綠色透明的玻璃,她看見外面是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和工程車,不遠處一架國航的客機已經開始滑行去預定的跑道。
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征途,每個人都有需要完成的事情,因為生命短暫,必須忍痛捨棄一些東西和時間賽跑。
飛機緩緩的在跑道上前行,忽然一陣強大的衝力,脫離地面吸引巨大的力量,她的脊背很沉重地壓靠在座椅上,再向窗外看去,已經離開了跑道,騰空而起,再一眼,機場便消失在眼中。
她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,心裡只有一個念頭,離開了,真的離開了,之前只會在夢境中出現的場景,如今真的成真了。
往事如電影一樣重現,從她第一次遇見他,他為她寫的第一張藥方,到他為她求平安符,願她平平安安,還有他的送別。一幕一幕的出現,躲閃不及,無法抑制。
只是,她沒有哭,也不想流淚,只是有一種透明的液體不聽話地從眼睛裡滑了下來。
何蘇葉,我真的很想你,很想很想。